“科学家手稿”见证精神传承
几代人做好一件事
■艾文波 丛墨涵
“人体共有206块骨头,它们就像高楼建筑的钢筋骨架,骨骼连缀肌肉,形成人体支架。做科学,也是需要一种支撑的。”
每当科研攻关遇到瓶颈时,空军军医大学教授郭征都会用这句话激励自己。
郭征的父亲是原第四军医大学首批学员。那年,郭征决定向骨肿瘤发起进攻时,父亲曾给他讲过骨科创始人陆裕朴的故事:“当年,为了让带回国的器械能延长使用年限,陆教授买了3000多个各种型号的备用螺钉。”
看着那些陈列在展柜里的手术器械,郭征的目光仿佛穿越了半个多世纪的烟尘——
1955年5月,太平洋的海风吹拂着新中国首批旅美学者陆裕朴。回国前,陆裕朴变卖了一切可以变卖的东西,购买了骨电锯、石膏电锯等全套骨科手术器械。
用科学为国效力,是一个远行赤子内心的信仰。回国后,陆裕朴在原第四军医大学建立骨科,完成世界首例十指完全离断再植术,创造了举世瞩目的成就。
科学大道上从来没有坦途,科研攻关需要攀过一座座险峰。战创伤所致的严重复杂骨缺损修复,是一个世界性难题。解决这个与广大官兵密切相关的医学难题,是陆裕朴多年的心愿。
1994年,骨科教授胡蕴玉深思熟虑后,把研究目标瞄准了这一难题。实验室、手术间,奋力攻关无数个日夜后,他们最终研制出“抗感染活性骨”,填补了国内外医学界在这一研究领域的空白。
与此同时,围绕大段骨缺损的创新研究也开始着手进行。“骨头肯定是原装的好,缺损的骨头能不能给它‘种’出来?”骨科教授裴国献带领团队,利用组织工程技术开展研究,采集患者自身细胞,形成“组织工程骨”复合物,再种植到体内骨缺损处。
经过18年探索攻关,裴国献带领团队用“种”骨头的方法,为一名患者“再生”了缺损的胫骨。这是世界首例组织工程再生骨修复技术的成功实践,也是这项技术从实验室走向临床应用的重要开端。裴国献感慨道:“一项研究成果的产出,并非一蹴而就。这种沉淀需要日积月累。”
10多年前,从事骨肿瘤研究的郭征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:能不能借助3D打印技术修复重建大范围骨缺损?
克服重重困难,郭征瞄准科技前沿,仅用3年时间就将这一创新技术应用于临床,完成金属3D打印个体化定制假体全球首例人体植入。
从陆裕朴开创骨科、胡蕴玉研发“抗感染活性骨”,到裴国献攻关“组织工程骨”,再到郭征借助3D打印技术实现骨缺损精准修复……几十年来,空军军医大学科研人员接续攻关,严重复杂骨缺损修复相关研究获得2020年度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。
“这是一种少有的坚持,几代人做好一件事。”回望探索之路,郭征科研报国的信念愈发坚定。
“科学家手稿”见证精神传承
■艾文波 丛墨涵
阳春三月,暮色四合,一盏旧台灯被轻轻扭亮。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戴着角质架眼镜,思忖半晌提笔写下这样一封信——
“我想把《野战军事神经外科学》那本书重新修订一遍,把我的经验全部写进书里,传给后人,让他们少走弯路……”
寄信人名叫涂通今,是空军军医大学西京医院神经外科创始人。收信人是西京医院神经外科第五任主任章翔教授。
最近26年中,这样鸿雁传书的场景上演了许多次。作为我国神经外科事业的开拓者,涂通今常用写信这种交流方式,表达对后辈的关怀。
在一封回信中,章翔写道:“还记得初次收到您的来信,谨蒙诲教,胜似春风甘霖灌顶。您一直支持我的工作,还称我为‘同行知友’……”
如今,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涂通今,已经109岁高龄。章翔教授也已72岁。他们来往的信件出现在空军军医大学“科学家手稿展”上,与其他数十位科学家的学术手稿、著作讲义、笔记、书信等一起成为珍贵的展品。
又是一个三月。空军军医大学“90后”讲师郭保霖,带着一群“00后”学生来到校史馆参观。玻璃展台中,17封信笺整齐排列。凝望这些纸张已然泛黄的信件,郭保霖仿佛看到上个世纪的“10后”老科学家涂通今依旧明亮的眼神。
瞻仰前辈科学家的亲笔手书,感受时间长河中静静流淌的科学家精神,年轻一代军事科研人员若有所思。
神经学里有个名词——“突触”,它接收上一级神经元的信息,处理完后发送到下一级,完成信息一级一级的传递。
“精神是一种永恒的记忆。这种传承就像神经网络中数量巨大的神经突触,如同一双双手,连接生物体的记忆。” 研究神经生物学的郭保霖,很容易联想到“突触”这个词。
时代把光打在那些老科学家身上,又把他们拉成长长的影子。人们在时间长河中打捞这些光和影,似乎要从中找到些什么。
窗外,校园里春光正好。一队学员青春勃发,高喊着“崇德育才、精医胜战”的口号,迈向不远处的教学楼。
空军军医大学武胜昔教授(中)带领郭保霖(左一)等团队成员讨论脑部结构成像。 孙高菊摄
“科学家的追求,在于不断地更上一层楼”
在空军军医大学学员们眼中,基础医学院神经生物学教研室讲师郭保霖,堪称“通关满级的大神”——
这位年轻的博士,28岁即获全军优秀博士论文,在顶级期刊《自然-神经科学》发表封面论文,也是国家“博新计划”入选者。
让郭保霖震撼的,却是一本极具年代感的笔记——
静脉、瓣膜、胃壁断面、颅神经……解剖刀剖开人体的秘密,红蓝两色笔迹勾勒出人类演化的踪迹。线条分明的人体解剖结构图、工整如印刷体般的英文,记录着当日的解剖学实验。
这是神经生物学家鞠躬院士当年留下的笔记。除了英文外,笔记中还使用了俄、德、日3种外文。
“太震撼了!这才是真正的学霸笔记!”郭保霖赞叹道。
鞠躬院士今年94岁。这位中国现代神经解剖学奠基者,笑起来像个孩子:“我这么大岁数,还想干活,所以越发珍惜。”
早晨,一头银发的鞠躬一路从北边的宿舍楼走到南边的实验楼,登上电梯。
8点整,鞠躬准时到达办公室。推开门,一句格言映入眼帘:人们告诉你,要证明你是对的;而我要告诉你,要证明你是错的。
“这句话很难懂,当你们懂了的时候,就是你们进入科学研究者队伍的时候。”这句话,鞠躬教过的每一位学生都很熟悉。
鞠躬为军队培养了一大批高层次医学人才。1985年,他建立了全国首个神经生物学教研室。1991年,他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。有人说他:“这回到顶了。”他却写下座右铭:“科学家的追求,在于不断地更上一层楼。”
“唯有培养创新思维,才能培养出杰出人才。”受到钱学森这句话的启示,鞠躬意识到科学的主要责任,是培养学生的创新思维。他说:“科学家也是被前辈培养起来的,这是一种职责。”
讲课中,鞠躬会提出各种问题,由学生自由回答,甚至直接和他辩论。上课结束前,他还会给学生提出一两个问题作为课外作业。无一例外,这些课外作业都十分“烧脑”——得有创新思维才能摸着门路。
鞠躬让学生勇敢质疑自己提出的实验设计、实验方法、分析结论。他说:“每个人都有批判的权利。未来,引领科学发展的人,批判思维应是他的本性。”
研究生们照此行事,收效非常好。邝芳是鞠躬招收的1998级博士研究生。邝芳记得,一次科学讲座,有人对鞠躬的报告内容提出质疑。“导师并没有觉得丢面子,反而觉得这是一种更好的尊重。”邝芳说。
“与真理为友。”这是鞠躬经常鼓励后辈的话。也正是这句话,激励邝芳大胆创新,填补了国内神经生物学的空白。
陆裕朴教授(右)和胡蕴玉教授(左)进行专业讨论。 资料图片
“弯下腰要做一座桥,挺起身要做一架梯”
在空军军医大学,不少专家教授都是带着自己“一生研究的问题”站上讲台授课的。他们信奉并践行着这样一句话:“弯下腰要做一座桥,挺起身要做一架梯。”
神经生物学教研室主任武胜昔印象最深的是,老师李继硕喜欢站在台上一边画图,一边把自己对科学思考的过程抛给学生。
让学生跟着老师一起思考,而不是老师仅仅提供一个标准答案或考试大纲。“这是一种求索的传统和质疑的智慧。”武胜昔说。
2022年9月,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资助评审结果公布,“感觉异常与情感认知障碍交互作用机制”课题正式获批。申报这个课题的创新研究团队,由武胜昔牵头,李云庆、董海龙、杨倩、招明高、罗层等5位教授为骨干成员。
得知这个消息后,武胜昔还没来得及跟大伙分享喜悦,就赶去给本科生上课。教室里,几块黑板写满了,他拿抹布一擦,又写满了。
给本科生讲课,不仅要帮学员们打牢理论基础,更要培养他们的学习兴趣,让他们爱上科研。“这些年轻人需要了解科学究竟是什么样的、科研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。”武胜昔常常鼓励大一大二的学生进课题组和实验室,“尽快到科研前线,耳濡目染。”
新竹高于旧竹枝,全凭老干为扶持。科学路上,空军军医大学一代代师生接力奔跑。
空军军医大学第二附属医院超声诊断科教授曹铁生,把教育学生的过程,视为自己在学问上寻找知音的过程:“教师和学生平等,思考也是平等的,他们渴望知道未来是怎么回事。区分只在于,一个是前行者,一个是后来者。”
2005年,曹铁生将科室主任的接力棒交给学生段云友。曹铁生笃定地说:“他一定能带领团队走得很好。”10年后,段云友又将接力棒传给了学生袁丽君。
“老师甘为人梯,把很多机会都给了我们。我也希望,自己将来能够把这样的精神传承下去。”袁丽君说。
鞠躬院士早年的业务学习笔记和手绘解剖图。孙高菊摄
“我们要敢于走前人没有走过的路,敢于破解世界难题”
“房间”一隅,经过刺激的两只黑色小鼠狭路相逢。它们先对峙了数秒,然后双眼圆睁,开始互相激烈推挤。
这间实验室,不仅是实验鼠的“战场”,也是脑神经科学家不断追求胜利的“战场”。
2023年2月3日,国际知名学术期刊《科学进展》刊登了武胜昔、郭保霖团队的研究成果。他们首次寻找到关键的脑区,揭示了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过度警觉的神经环路异常。
创伤后应激障碍,是常见的精神疾病,也是一个世界难题。郭保霖读博时选择研究这个方向。如何构建模型?怎样在老鼠身上复刻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表现?研究过程困难重重。
郭保霖的坚持源于导师武胜昔的鼓励:“我们要敢于走前人没有走过的路,敢于破解世界难题。”
从第一次迈进实验室至今,郭保霖已经奋战了10年。期间,他从未有过一丝畏惧。兴趣、执着与使命,支撑这位年轻科研人员无畏前行。
“我们获得的不是权力和金钱,而是对大自然卓越之美的惊鸿一瞥。”偶尔读到这句话,郭保霖深以为然。
“做研究,有时候就像是去打开一个个匣子,最终找到出现问题的区域。可能99%的结果是失败的。”为此,郭保霖日夜蹲守实验室,反复做实验。
在不断筛选中,郭保霖的尝试获得了成功。他兴奋地和同事们分享说:“我们是在创造知识、发现知识,这种感觉很奇妙。”
这一次,研究成果发表在业内顶级期刊上,引起神经科学界广泛关注。
这一年,郭保霖获得了华人生命科学领域博士生的最高荣誉——“吴瑞奖学金”。评审专家给出的意见是:十分契合选拔标准,拥有宝贵的创新以及独立思考精神。
2022级博士生刘海鹰读本科二年级时,在课外实验指导老师郭保霖的带领下,首次接触科研活动。第一次进实验室时,他就见识到了教员们对科研的痴迷程度——
在实验室里,用铝合金和玻璃隔出一个不足2平方米的小格子间,就算卧室。很长一段时间,郭保霖都在这里打地铺。玻璃上贴着个旧纸箱,阻挡着实验室24小时不灭的灯光。
“看到希望的时候,脑子像一壶水烧开了,根本停不下来。”刘海鹰逐渐被这种火热的科研氛围感染了,他的课余时间大部分都泡在实验室,“压力很大,但整个团队一起搞科研,有种脑力激荡的感觉。”
今年,“00后”学员张洋铭取得保送研究生资格,并将作为直博生加入脑科学研究团队。在毕业典礼上,张洋铭记住了校领导的叮嘱:“我们空医大人永远流淌着因战而生、为战而强、向战而行的铁血基因,为战育人、报国图强是我们永远不变的初心。”
锐视点
高擎科学火炬 传承精神火种
■王宝红
习主席强调,要在全社会大力弘扬追求真理、勇攀高峰的科学精神,广泛宣传基础研究等科技领域涌现的先进典型和事迹,教育引导广大科技工作者传承老一辈科学家以身许国、心系人民的光荣传统,把论文写在祖国的大地上。
济济多士乃成大业,人才蔚起国运方兴。历史反复证明,关键核心技术是要不来、买不来和讨不来的,只能靠中国科技工作者自己想出来、干出来和闯出来。成就伟大事业,需要伟大精神,科技创新离不开精神支撑。回眸浩瀚的科学史,广大科技工作者扎根祖国大地,创造出一个个科技奇迹,写下了一页页精彩篇章。这些篇章具有穿越时空的永恒魅力,激励着一代又一代年轻科技工作者砥砺前行。
科学精神的形成与发展,既蕴含着中国历代知识分子家国情怀的情感传承、救亡图存的责任意识,也体现着新中国成立后“一切服从国家需要”的大局观念和新时代“建设世界科技强国”的使命担当。广大科技工作者,是心怀大我的爱国者,是扎根大地的实干家,是点亮希望的燃灯者。
汇聚在鲜红的党旗下,在军事医学殿堂做学问,是空军军医大学科研人员代代相传的坚守。一批批学界泰斗领衔军事医学研究,著书立说;一批批两院院士和专家教授潜心钻研,接续奋斗。一代代军事医学科研人员崇尚科学、躬身示范,实现了爱祖国、爱人民与爱科学的有机统一。
科学充满未知,探索永无止境。在科研创新这场“寂寞的长跑”中,既需要“板凳一坐十年冷”的毅力,还需要“不破楼兰终不还”的执着和“功成不必在我”的胸怀。当越来越多青年科技人才举起科学火把,传承精神火种,我们的强国强军事业便有了活水涌流、基业长青的厚实底气,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强的目标便能够加快实现。